心之所至

我一直記得。

雖然像個剛出生的孩子般，但我就是記得，那是不曾消逝過的記憶。

我記得怎麼讓自己變成人類，我記得變為人類後我的樣子。

頭髮又長了些，但那並不會造成影響。

每一次從深眠中醒來，我就會發覺頭髮又長了一些。

當我仔細打量著眼前的人時，我知道我記得他，即使他的長相和記憶中不同，我還是知道這就是他。

漫長的沉睡就是為了等待他的轉世──我的主人。

是的，主人。

我毫不猶豫的以這稱呼叫喚他，彷彿過去都是這麼叫的，而後來事實證明，我過去真的曾經這麼叫過他。

他叫方一，這是他這一世的名字。

和過去幾世很相似，但又不完全一樣。

這就是轉世。

我的名字？

我還沒恢復這部份的記憶，也許是這類的記憶對我並不重要吧。

重要的只有眼前這個人。

我只為他而活、因他而活。

這就是妖，一輩子只認定一個主人，然後不離不棄，永世追隨。

「就叫小綠吧！」

我愣了一會兒，然後笑了。

是了，這是我的名。

與過去他取的名字很像，但也不完全一樣。

還記得第一次聽到他為我取的名字時，我差點沒伸手掐死他。

『你說，我全身都紅的，變成人也沒半點綠色的，你取綠二是在想什麼啊？』

『我想說我叫碧一嘛，碧就是綠色的意思，你叫綠二的話，這樣出去說我們是兄弟一定不會有人懷疑的嘛！』

從此我的名字再也脫離不了「綠」這個字，每次和別的妖介紹我自己，他們都會用異樣的眼光問我到底哪裡綠了……

一世英名就毀在一個道士手上。

是了，我們相遇的那一世，他是個道士，不成材的道士。

拿著聽說叫桃木劍的東西說要斬我這個妖，結果我還在研究他手上的劍時他就自己跌倒然後不幸的那是個山坡，他就這麼滾了下去。

滾下去其實也沒什麼，那山坡也不陡，最多就是傷痕累累也死不了人。

但他好死不死就去撞到一棵樹！

撞到樹認真來講也沒什麼，好歹是個緩衝，只是痛了一點。雖然那山坡上也才兩三棵樹而已，但跌下去的人哪能選什麼方向呢？會撞到也不是他自願的。

只是很不巧的那棵樹前幾天被個迷糊的石妖看上，撞上時石妖正好在睡覺，被這麼一震就跌了下來正好砸昏了他。

石妖沒發覺自己砸到人，只是迷迷糊糊的飛上樹繼續睡午覺。

留下我看著樹下那倒楣的笨蛋道士，心裡想著如果大笑會不會太沒良心了。

身為整起事件的「罪魁禍首」，我決定還是不要笑了以免糟天譴，然後把他帶回家去療傷。

說好聽是療傷，但不過就是把他洗一洗看起來乾淨些就丟在地上讓他自生自滅了。

不過自生自滅是他醒來後說的，我可一點也不覺得這有什麼不對，畢竟妖怪是不懂什麼上藥、包紮這一套的。

當時的我抱著好玩的心態變成人形，穿上了人類的衣服，在他醒來後給他食物，給他水，照顧他。

然後在他傷好了準備要離開，口裡還說著要報答我的救命之恩時，我變回了妖怪的模樣，笑著問他現在是想斬我這個妖還是要報我的救命之恩？

他沉默了很久很久很久，久到我都覺得快要睡著時他才開口。

但他並不是回答我的問題，而是問我可不可以讓他多住兩天讓他想想。

我答應了他。

結果他一住就住了很久很久很久，久到他師兄、師父都以為他死在山裡了才給了我答案。

『你是好妖，所以不用斬，我決定要報你的救命之恩，所以跟我走吧，我帶你離開這座山，帶你去各個地方見識見識。』

他很認真，真的很認真，但我也很認真的覺得他是個笨蛋。

一個道士決定帶著妖怪同行，這種想法真的是個笨蛋。

雖然我後來真的跟他走了，不是因為相信這個笨蛋，而是我真的想離開這座山。

從出生到遇見他，我都一直住在這座山裡，從沒踏出去過。

本該屬於水的金魚妖怪，卻出生在山裡，這讓附近的妖怪都對我避而遠之，所以我一直是孤單的，直到他的出現。

所以我跟他走了，離開了我出生的地方。

他帶我到那個叫做道觀的地方，然後在他師父、師兄們舉著劍、拿著符朝我們大喊妖孽納命來時，我帶著他逃跑了。

是的，是我拖著他跑的，那時候他還在解釋我救了他是個好妖這件事。

天知道那一干道士只認為他死了以後也變妖了！

阻止他回去解釋我是好妖這件事後，我變成了人形，再次穿上人類的衣服，然後認了他當主人。

很莫名吧！

但我當時就是這麼做了，沒有為什麼，就只是想這麼做而已。

直到很久很久以後，當我看著沒有呼吸的他時，我才明白，那時的我是想要找個理由一輩子跟著他。

不是他的一輩子，是我的一輩子。

於是我讓自己陷入沉睡，化為初始的蛋，飄流在初始空間中，等待他的輪迴轉世。

不管歷經了多少次，那樣的沉睡都是一種折磨，無法醒來，分不清夢境與現實，弄不明記憶與幻想。

直到真正的醒來。

所以重生的妖都會忘了很多事，因為我們不知道哪些是真實的，哪些是虛幻的。

就像個嬰兒一般。

直到現實感逐漸回到身邊，才會重新回想起那些記憶，重新擁有過往的那些知識。

這樣的歷程很難受，但比起忘了所有過去的人類來說，真的幸運太多了。

我記得所有的一切，從我們的相遇到後來的每一世，我都記得。

我記得他的長相、他的名字、他的身份、他的習慣、他的表情、他的喜好、他的弱點、他的一切一切我都記得。

就像是深深烙印在靈魂裡，忘也忘不掉，我也從沒想過要忘掉。

即使在痛苦的深眠中，我也始終記得他，或許該說，妖怪都是靠著對主人的記憶再次清醒的。

妖一向都把主人看得比自己重要。

所以才可以毫不猶豫的選擇痛苦的深眠，然後歴經一次又一次漫長的等待，就為了再見主人一面、再續前緣。

只要可以見到這個人，那所有的苦難都不算什麼了。

望著還在睡覺的人，我忍不住微笑了。

即使嘴巴上總是說我很麻煩，他卻不曾真的把我趕出去，從以前到現在，一直都是這樣。

這就是我的主人。

「唔……幾點了？」阿一睜開眼，問道。

我看了一眼時鐘，「早上九點五十二分。」

這次醒來，這個世界又變了許多，連計算時間的方式也不一樣了。現在依賴的是一個叫時鐘的東西，而不再是以往的太陽了。

「這麼晚了？」阿一立刻驚醒，「你幹麼不叫醒我？」說完，他就翻身下床。

「因為你好像很晚才睡。」

昨天晚上阿一說什麼今天一定要把圖交出去，所以要一股作氣把圖畫完，不然就來不及了。

本來我想陪他的，但好像半夜一、兩點我就睡著了。

「就算這樣，也不能沒把你餵飽啊！」阿一瞥了我一眼，就直接走進浴室不再理我了。

自從前幾天我因為肚子餓把錢給吃了下去後，阿一就很認真的每天照三餐加宵夜餵我，房間的櫃子裡也堆了不少叫做餅乾的食物，說是要讓我隨時都有東西可以吃。

他好像很擔心我亂吃東西，不過其實我從來沒吃壞肚子過……

說起那一次，我還真的很怕那時阿一會把我趕出去，在他發了頓脾氣後，我才想起關於金錢的記憶，想起了他以前為了養活我是多麼努力在賺錢。

『錢是不能吃的。』好久好久以前，主人曾經不只一次這麼告訴我。

想起越多的記憶，我就越加害怕。

再次見面的人是將所有過往一切都忘了的人啊……

我可以感覺得出來他不能接受妖怪的事情，我也明白我所記得的過去對他而言並沒有任何意義，就算過去他曾經和我作伴好幾世，那些都已不在他的記憶中了。

記得的人始終都只有我而已。

還好最後阿一沒有把我趕出去，還是像以前一樣，雖然會對我發脾氣、會覺得我很麻煩，但還是一次又一次的包容我、讓我進門。

說起來那一次也多少受了黑翔的幫忙，炭妖本身就有安定人心的能力，是他將阿一憤怒的情緒壓下來，阿一才能冷靜的面對我，最後原諒我的吧。

不過後來我們幾個聯手隱暪阿一跑去找石妖的，都很懷疑阿一到底有沒有發現自己被下了法術。

主人真的是一點都沒變，還是很遲頓。

但就是這樣，才是我認識的主人嘛！

「喂，你還待在床上幹麼？還不快點準備出門。」阿一走出浴室，皺著眉一臉不悅地看著我。

「主人，我好高興我回來了。」很突然的，就是想告訴他。

阿一沉默地盯著我好一會兒，哎，面對突如起來的話語，就會不自覺的沉默很久這點也完全沒變啊……

不過他從來不覺得有自己有沉默很久，這也是一種遲頓吧。

阿一突然揉揉我的頭髮，「說什麼傻話，快點準備出門啦！」

「好！」我很有精神地回應著。

想要一直陪伴在主人身邊，就是抱著這樣的想法讓自己化為初始之蛋的，每一次回到這個世界，我總是會害怕、會恐懼。但是這次，還是有個很棒的主人，讓我覺得這個選擇是正確的。

不只是這一世，下一世、下下一世、下下下一世……不管主人轉世幾次，我都還是想待在主人身旁，陪著他、伴著他，走過每一世。

也讓他陪伴著我。

我的主人。

<完>